又是一年冬至啦。
冬至安康。
“想得静室藏白堕,还应念着远行人。” *
蓝忘机夜猎归来,听到船上岸上的叫卖枇杷声,方觉已又是早春时节。
于尘嚣热闹间静立片刻,他提步向前走去,穿过曼丽清秀的女子与一筐筐澄黄的枇杷。
“一坛天子笑。”
银钱与木板相触的清脆声响惊得柜台正走着神的掌柜一抖,这掌柜的甫一回神便见眼前多了个襟袖轻盈、缓带轻飘的仙人,声音与动作皆是有礼却冷,忙迭声应着好起身去寻了坛年份最足的天子笑,毕恭毕敬地送上。
仙人接过酒坛,微微颔首致意。
回到静室并不用太久,他寻到一处木板,敲开,把刚带回来的漆黑小坛子从袖中移至地窖。从熟稔的动作与地窖本就有的二三漆黑酒坛可知,这并非心血来潮。
他是不喝酒的,除却那唯一一次破禁。酒醒后他什么也不记得,留下的痕迹或许帮他记着。他是没有再次破禁的打算的,无甚必要,也无甚意义。
是禁闭结束的第二年,他除乱回到姑苏,与一白衣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紧紧抓着一枝玉兰,温柔又羞赧地喃喃道:“吴郎总念着天子笑,不若以此回礼。”
便想起了心心念念着姑苏名酿天子笑,不惜数次翻墙破禁被罚的黑衣少年。
他心念一动。魏婴待在云深不知处时那般执着于这名酿,后来回云梦、又是江家倾覆、射日之征,再然后魏婴便上了乱葬岗,成了……
明明是知晓久年的事实了,他回想起这段过往,仍忍不住一恸,不过早已习以为常,便也麻木地继续往下想。
……成了夷陵老祖,最后身故。也不知求学一别后,他还有没有机会一尝这天子笑。
蓝忘机脚步略一停顿,还是转过身,找到最出名的那家酒肆。
于是静室里多了一个暗窖,藏了一个漆黑的小酒坛。
自此,每年枇杷成熟、玉兰盛开的时节,他总会去到彩衣镇,买一坛某人心心念念的天子笑。每年的时日不太准确,有时也会忙于事务而错过花期,但都不妨事,魏婴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
不是他不知晓的生辰,不是他不愿深追的忌日,是每年的初春。
是月下初见,惊鸿一瞥。
藏书阁外的玉兰被烧过一遭,如今这棵是新栽的,比原先那株稍显未经风霜,不细看却也相差无几。正值时节,满树玉雪,华光灼灼。
素白的玉兰随风簌簌摇,似乎承载着一声声少年的大笑,又在枝叶间泄出他斥责的“胡闹”。
那笑声藏书阁的窗关不住、连岁月的河也挡不住,悠悠地跨过这许多年,漫不经心地落在了簇簇颤动的玉兰花枝。
他年少时只知着恼,现如今却觉遮不住才好。他从这点虚无的声音里自欺欺人地窥见些斑斓的色彩,明知余生只剩黑白单调。
他早该对他笑一笑的。对着那自顾自夸张捧腹的人微弯唇角,叫他瞠目结舌,险些将下巴惊掉。纵然是被他当做夸耀的谈资,总也好过如今连对他展演的机会都没有。
云深不知处有很多墙檐,他巡过很多次,每一处都熟记于心,却总控制不住在某一处停留得稍稍久些。
那里曾冒出一个人,伸出一只手。
他脸上的笑意明晃晃,竟比月光还要敞亮。从此那处墙檐就有了皈依。
停留得也不太久,不过多看上两眼,这已是经年久别后他允许自己最长的缅怀。墙檐上空落落的,从不会少什么,也不会多点什么。
那里曾浸过笑润过酒,生生将仙境沾染上烟火气,让很多年前还会生气会羞恼的蓝湛知道:云深不知处见不到的,全被这人给填满了。
现如今却长远地空着了。
也无甚区别。那个地方,若是他不进来,也合该是空着的。
那人曾进来过,反倒让他觉得多了凭依,可以落脚。
——是什么时候藏进来的?
魏婴这人,从头到脚都没个正形,不喜正经说话,也不爱好好走路。
——他也说不清楚。
初见时明明还大打出手,相处时他也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突然地意识到,有个身影再也抹不掉了。
这人倒走得干脆,在兰室和金子轩打了一架,欢欢喜喜地就被接回了家。
蓝忘机想,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撩拨了他,又撩动了他,悄悄地翻墙进了自己心里,然后又笑嘻嘻地走掉了。
只留下两只兔子。一只喜静,一只好动,却两不分离。
魏婴话多,嘴一刻也闲不住。爱说胡话爱说废话,他却偏总一句不漏地记着。
“好字!上上品。”
“真的不来我们云梦玩吗?我带你去云梦的莲塘摘莲蓬,我告诉你——带茎的莲蓬比不带茎的好吃!不知道吧?”
“不是吧!你没吃过炒西瓜皮?很好吃的。”
“蓝湛——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当然不是。
那年月下初见,惊鸿一瞥。
那少年笑意明亮,向他伸出一只提着酒的手:
“天子笑,分你一坛,当没看见我好不好?”
好。不好。
天子笑没收了,云深不知处禁酒。
看见了,就是他的了。
完。
注:*化用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节气或许会迟到,但冬至永远不会缺席。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