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昔辞

『尘世三千条
不及半坛天子笑』





cp:蓬宝

《眉间雪》

·一年啦。冬至安康。

·不是单纯小甜饼的预警

·设定BUG多如山,笑笑就过(。)

  

  

  

 

壹 

『只道是 

那些无关风花雪月的相思 

说来几人能知』

 

 

 

  传说万花谷的子弟,头上都有一朵小花。

 

  年幼点的子弟,天天头上都顶着朵花;稍年长些,控制得好些,就只在情绪激动时抑不住地探出个嫩嫩的花瓣了。小花是主人心情的体现,一旦冒出来,就什么情绪都藏不掉了;幸哉,这朵花也只有万花子弟或是至纯至善之人才看得见。

 

  蓝家是万花谷中擅琴的一脉,当代家主是名动天下的泽芜君蓝曦臣。说起来,纵是温和端方如蓝曦臣,刻板严厉如蓝启仁,蓝家的子弟也是见过几次他们头上不小心冒出的小花的,尤其是后者,当时憋笑可差点把众小辈给活活憋死。

 

  但蓝家子弟,从未见过含光君的花。

   

  含光君有一张与泽芜君七八分相像的脸,只是总是冷冷清清的。这位含光君身上,蓝家家训的雅正端方一分不少,却总是透着股冷淡疏离。

 

  那双净若琉璃的瞳里像是藏了万年的冰雪,仿若世间无事可叫他展颜。

 

 

 

 

  上一代家主青蘅君有两位子嗣,兄长泽芜君任本代家主——年过而立却仍未成婚,也未曾定下未婚妻,无怪蓝老先生天天追在他后面念叨。

 

  你问另一位?说起含光君啊……

 

  蓝曦臣看着满桌的子女子画像叹气,大抵是实在被催得心烦意乱,头上的花一不小心冒了出来,萎靡地垂着,足见蓝家主本人内心的烦躁。一众弟子恰来泽芜君处请示,见状,一胆大者出声问道:“为何蓝老先生只催促您成婚,却不催促含光君?”语罢便被身边的同伴急急拉住了。

 

  “哼!”

 

  那方才大胆询问的门生整个身子一僵,他战战兢兢地往门口看去——果不其然,正是蓝启仁。

 

  那弟子尚哆哆嗦嗦内心忧愁着不知要被这严厉刻板的老夫子罚抄多少遍家规,就闻得他气怒道:

 

  “忘机?忘机!还不都是江家那好徒弟!”

 

  江家能被这样称呼、会被蓝启仁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怕是只有——天策府江家一支的首徒,魏婴魏无羡。

 

  只是那魏无羡……不是已经……加之……他又如何会与含光君扯上关系……?

 

  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也自知触到了不得了的事的边缘。蓝家的规矩是向来不许探听他人私事,这件事显然不是他们可以窥探的,于是众弟子知趣地赶忙告退,那方才大胆行事的弟子更是长松一口气:蓝老先生的怒气怕是全聚到那江家首徒去了,才一时忘了重罚他先才的失礼行为。

 

  含光君的事便再没人敢过问了。

 

  泽芜君很久也还是没有娶妻,久得蓝启仁都催得没那么勤了,隐约有放弃的趋势。

 

  含光君自然也还是没有。

 

  含光君还是那个含光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风如霜如冰如雪。

 

  他的花还是没有出现过。

 

 

 

 

  蓝家这代的小辈里,其实是有一人见过蓝忘机的花的。

 

  蓝思追是魏无羡在战乱里捡回来的孤儿。父母的离世、亲人的流散,他是在无数的凄楚痛哭的难民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或许稍有特别的是他年幼些,可比他幼小的还有许多许多;或许他茫然些,可比他懵懂的更是数不胜数。

 

  那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他幸运些了。

 

  那日他撞上一个人的腿,疼得眼泪汪汪地自己向后缩,又怕被问责,连头都不敢抬起来。预料中的斥骂没有来,却有只骨节分明又修长好看的手在自己面前摇了摇,对他说:

 

  “你——要不要跟我走?”

 

  蓝思追——或者说是那时候的阿苑,抬起一张满是污迹的小脸,在泪眼朦胧里看见个不太真切的影子笑着对他伸出手,不知道是不是眼泪蕴在眼里的原因,那个人自然地晕染上了一层光芒。

 

  他吸吸鼻子,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手放到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的手里。

 

  “要。”

 

 

 

  魏无羡把他带在身边。他睡的营帐划出一半给小朋友,他吃什么小阿苑就跟着吃什么,他几时晨起便几时有个小尾巴跟着黏上来。这么过了几天,小尾巴发烧了。

 

  军中本就不是小孩子适合待的地方,加之之前过着流亡生活的阿苑着实身体底子不好。那天魏无羡巡逻时看见这个眉眼有几分像温宁的小孩儿便带了回来,却也没想过要怎么养小孩,这么个情况下来,也无怪阿苑生病了。

 

  魏无羡叹着气去买药回来,看见阿苑难受地缩成一团时有点埋怨自己做事不顾后果。阿苑很乖,苦药一声不吭地便咽了下去;睡过去的时候——大抵是没有安全感——总是要抓着点魏无羡的什么东西才能安心睡过去,有时候是握着他的一根手指,有时候是攥着他的一片衣角。

 

  魏无羡看着小小一团的孩子,又叹了口气,等阿苑睡熟自然地松开手后,犹豫片刻,提笔在案前书了一封信。

 

  阿苑病好后,魏无羡哄着他说:“阿苑,我带你去见个好看的大哥哥好不好?”

 

  阿苑茫然地点头说好。

 

  那是他见到蓝忘机的第一面。

 

  当时他抱着魏无羡的大腿不肯松手,不敢靠近那个自带冰寒之气的好看哥哥。

 

  但那个好看哥哥一看到羡哥哥头上就冒出了一朵小花,粉红色的,摇得很欢快,甚至还有再冒几朵的趋势。

 

  他走过来,魏无羡也很开心地迎上去,拖着腿部挂件一起往那边移动。羡哥哥的嘴从来闲不住,两人刚走近些便开始大侃特侃。那个好看哥哥不怎么说话,只是常应着点点头。

 

  他和羡哥哥说话的时候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温柔。

  

  

  

  那日之后,阿苑便被蓝忘机带在身边。蓝忘机问他叫什么名字,小孩儿怯怯地答:“我只记得……只记得我叫阿苑……”除了一个名字,被魏无羡捡回来之前的事,他是实实在在地记不得了。

 

  蓝忘机听魏无羡说过几句温苑的身世,却也不多说什么。沉默片刻,他开口说道:“你以后便随我蓝家姓,可好?”

 

  阿苑犹豫片刻,蓝忘机自然察觉,又道:“魏婴说让你日后随我回万花谷,他说你更适合那里。”

 

  阿苑低着头对了对自己的手指,闷声应了句“好”。

 

  蓝忘机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小孩儿毛茸茸的脑袋,唤了一声:“蓝愿。”

 

  小孩儿小声“嗯”了一声。

 

  蓝忘机又道:“还有一件事,魏婴临走前嘱托我告知你,你的名字,是‘愿’,祈愿的愿。”

 

  “他答应会来万花谷看你。”

 

  蓝愿眼睛亮了起来,回答的声音都比先前大了不少:“嗯!”

 

  他被带回蓝家,修剑修琴也修医。外面正逢战乱,万花谷是难得太平的地方,万花谷的门人却常往外边去,比如含光君。蓝愿真正见到蓝忘机的时候其实也并不多,偶尔得见也会询问他最近学得如何、教导些许。蓝愿知他医术极好,又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含光君以前是武学、琴艺、医术并修的,而且前二者比之医术甚至还要出挑。

 

  只是不知后来为何含光君只专修医了。那话多的同伴说这话时透露出几分好奇和遗憾。

 

  是不是……因为有无论如何也要救回的人?蓝愿鬼使神差地想起除了初次见面就再没看见过的蓝忘机的花。但他只是谨慎地应了句:“谁知道呢……含光君总有他的理由,这不是我们该想的。”

 

  很多年后蓝思追想起来这件事,发现事实大抵确如他想。他又想起当年与含光君初次见面的光景。

 

  隔着经年的岁月,他才终于明白了当年蓝忘机的眼神。

 

  他看着说笑的魏无羡,像看着他最珍贵的宝物。

 

  只是那样的表情,后来他再也没看见过了。

 

 

 

 

『还忆最初

有你扯过衣袖轻拂

笑说雪融似泪珠』

 

 

  

  万花谷最能打的,是一位医者。

 

  ——这是各门遣弟子前去万花谷修学时便听闻的。

 

  紫衣的少年嘴里叼着根路边随意捡的狗尾巴草,极为顺手地把胳膊肘搭到另一个紫衣少年的肩膀上,吊儿郎当地说道:“我说江澄,我们去万花谷能学什么?在战场上拔出银针往敌方甩?”

 

  被叫作江澄的少年扫他一眼,道:“你这话最好别叫万花谷的人听到,不然先被甩一脸银针的就是你。”

  

  魏无羡耸耸肩,道:“听说万花谷最能打的是位医者,有多能打?”

 

  江澄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你还想和别人比试比试不成?!”

 

  ——“医者都比你能打。”

 

  进万花谷的第二日清晨,魏无羡对江澄如是说。

 

  江澄先是以为这是魏无羡新挖苦人的招式,看见魏无羡一脸认真才觉着有点不对,他皱眉问道:“……你干什么了?”

 

  魏无羡答道:“也没干什么,就是和那位最能打的打了一架。”

 

  江澄脑袋都气大了。

 

  几大门派每年都会往万花谷这边遣一批年轻子弟修学,一是蓝家教习着实有效,二也存了与万花谷交好的心思。

 

  江家属天策府,前方作战的天策与后方治疗的万花本就相交甚密,江家与蓝家关系更是格外好。结果魏无羡这一来就先和别人打了一架……江澄已经没有办法想象这求学的几月里他得给魏无羡收拾多少烂摊子了。

 

  江澄用目光凌迟了魏无羡那么个十几遍,扭头便走。

 

  魏无羡耸耸肩,若有所思地嘟囔了句:“蓝家人原来还会开花,厉害了……”

 

 

 

 

  藏剑山庄送来的小公子金灿灿的,一派矜傲,不拿正眼看人;霸刀家的二公子倒是一点都没有他家“霸”的气场,哭嚎着“魏兄救我啊救我”;满室喧闹里就只有那道素白的身影挺直着腰杆,凝神看着自己案上的书。

 

  魏无羡本和诸门派子弟聊得热烈,看见这么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心痒得很,丢下几句甩开众人,一屁股坐到那人对面,一副笑模样。

 

  “蓝兄?忘机兄?”他笑嘻嘻地喊道。

 

  蓝忘机闻声,没有抬头,视线却凝滞了下来。他肃声道:“何事?”

 

  “无事无事,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怕你无聊,过来陪陪你!”

 

  蓝忘机沉默片刻,有些想斥他“无聊”,奈何魏无羡语气轻佻,说的话却是一派兄友弟恭,叫他斥也不是,不斥也不是,最后干脆有些气闷地只当这人不存在,继续看自己的医书。

 

  ——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魏无羡被无视,倒也不恼,眼神却止不住地往蓝忘机头上飘去。

 

  蓝忘机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一动不动,花瓣微微蜷着。

 

  魏无羡内心狂笑,心想:想骂又不好骂出口,这个小古板,真有意思。

 

  魏无羡眨眨眼睛,思绪飘回他入谷第一天晚上。

 

  他心馋那声名远扬的天子笑已经很久了,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到了这边来,他定是不得错过的。将入谷便被啰啰嗦嗦叮嘱的蓝氏家规的“不得违禁夜离”和“云深不知处禁酒”全抛了个遍,魏无羡动作利落地,翻了墙。

 

  等他买了酒打算再给翻回来,好巧不巧就撞上了巡夜的蓝家人。

 

  那人生得好看,俊雅至极,一双琉璃的眸,一派霜雪清冷,面无表情也掩不了他一身风采,魏无羡没来由地想起一句“月明林下美人来”。

 

  美人开口了。

 

  “夜归者不过卯时末,不准入内。”

 

  已经翻过墙来的魏无羡一个翻身,立在了墙檐上,笑道:“那我不入内!行了吧?”

 

  那白衣少年似乎是皱了皱眉,他又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

 

  魏无羡闻言,把手里的酒坛子一抛,道:“天子笑!我分你一坛,你让我进去呗?”

 

  白衣少年沉默了几秒,冷声道:“云深不知处禁酒,罪加一等。”

 

  然后还说了些什么,魏无羡也懒得去记了,只记得两人打过一场,这万花谷的医者身手竟一点儿不差,与他不分上下,甚至隐隐胜他一筹,魏无羡心中暗暗称奇。

 

  还记得的就是——那位医者说到他一再破禁时,头上冒出了一朵小花。

 

  本来大概是粉红色的,这会儿却有些偏红,还在微微地颤抖。

 

  大抵是气的。魏无羡颇有自知之明地想。

 

 

 

 

  趁人一时不留神蹿回求学子弟住处的魏无羡把前后文一串,一拍掌心。

 

  ——哦!今天撞上的这位,大抵就是万花谷最能打的那位医者了。

 

  蓝湛,蓝忘机。

 

  是挺能打的,应该比江澄还强上不少。

 

  而且还会开花,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魏无羡想着,又想起那朵花,有点想笑,于是耿直地捧腹大笑起来,被江澄摸黑捡了个什么东西正正打中脑门。

 

 

 

  ——这就是魏无羡有事没事老跑到蓝忘机旁边没话找话的原因了。

 

  而且这么些时日下来,魏无羡也算是摸出些门道,比如蓝忘机平常并不会冒出小花,比如蓝家人好像都有一朵花,再比如好像只有特殊的情绪出现的时候花才会出现。

 

  ——“你干嘛老去撩别人蓝忘机,他根本不搭理你!你能不能少惹点事!”江澄冷笑道,此时正是夜间,两人正从白日里听课的兰室往住处走。

 

  “不搭理我又不是讨厌我,我找他多说两句话怎么了?”魏无羡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蓝忘机还不讨厌你?我估计他恨不得见都别见到你在他跟前晃悠。”江澄算是被魏无羡的脸大气笑了。

 

  魏无羡瞪大了眼睛,“他要是真讨厌我,那每次他看见我头上的花还摇个什么劲儿?”

 

  身后回廊“咚”的一声。

 

  魏无羡和江澄齐齐转头去看,正好和脸色惨白的蓝忘机对上了眼。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魏无羡打破了沉默,他走过去,帮忙捡起方才蓝忘机掉到地上的一大摞书和散落的纸页,顺便瞄了一眼是什么书。

 

  ……哦,《雅正集》。

 

 

 

  蓝忘机听闻两人的谈话,面无表情地打算绕路走,却在即将转身的一刻听见了了不得的内容,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他能看见?那他的心绪岂不是被看得一清二楚?

 

  “……此奇花心绪之所映也,幼者难预其出没,年岁渐长,其控愈熟,吾万花子弟务必修己心志,以拒余窥探。然亦无须过虑,此株惟吾万花之属及至纯至善者可视。……”

 

古训上繁复厚重的文字陡然出现在脑海中,蓝忘机想着那句“至纯至善者可视”,一阵晕眩。

 

  那边,江澄小声对魏无羡犹疑道:“什么花?我怎么没看见?”

 

  魏无羡瞪大眼睛,看看疑惑的发小又看看脸色苍白的蓝忘机,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点什么,只说:“我开个玩笑,他至于这么生气吗?”

 

  江澄闻言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斥责他:“这种玩笑你也随便开!蓝家人家训雅正,你把这么不正经的玩笑和他们扯到一起,看看把蓝忘机气成什么样了!”

 

  魏无羡打了个哈哈,装模作样殷勤地来帮蓝忘机捡书。蓝忘机耳力极佳,刚才那几句话听得一字不落,神色稍缓但仍是紧绷着。魏无羡扬声道:“忘机兄啊!实在是对不住!一会儿我向你赔礼道歉啊。”

 

  蓝忘机看见魏无羡对自己使的眼色,心知这是打算先将明显不知情的江澄糊弄过去,一会儿两人再单独说道的意思,便只作气怒冷漠状,不应声,闷头捡书。

 

  蓝忘机很快离开,魏无羡与江澄留在原地,魏无羡又是被一通狠骂,魏无羡卖乖:“我不是都说了要向他好好赔礼道歉吗!我马上就去找他好好道歉!保证不会因此破坏和蓝家的关系!”然后脚底抹油,跑了。

 

 

 

  这就是两人目前独处一室的原因。

 

  在一片尴尬中两人好歹是把事情弄清楚了,魏无羡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至纯至善者……这种情况是不是极少?”

 

  蓝忘机僵硬地点头,“极少。”

 

  魏无羡笑嘻嘻道:“那我好了不起啊!”

 

  蓝忘机一时语塞。说来他现在还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魏无羡,他这样年纪的少年,还被外人看见了自己的花,实在是太难堪了。他之前只想到兰室里无旁的蓝家人,魏无羡只挑在蓝启仁不在的时候粘过来,应该不会有人看见,谁又想到这里还有个……

 

  至纯至善之人。

 

  蓝忘机在心中默念一遍,对眼前这个人还是没办法生起半点恶感和怒意。

 

  “蓝湛。”

 

  蓝忘机条件反射地看过去,正好撞进一双眼睛里,叫他一时把满腹的“唤名不敬”的思量都吞回了肚里。

 

  魏无羡生得一副风流眉目,黑色的眸里映着恰好的月色,唇边噙着不消的笑意。他定定地看着他,笑吟吟道:“那我们现在关系可不一般呀。”

 

 

 

 

 

叁 

『那时正逢扬州三月桃花铺满路 

神情难免恍惚』

 

 

  姑苏的冬天总还是冷的。下了雪,天地素裹一片,云深不知处本就极美,落了雪更是恍然仙境。

 

  蓝忘机往静室去,尚未到达,有蓝家子弟急急从静室方向跑来,对他说:“含光君!先才这人说他是您的故友,前来拜访,却没有信物,我们说需得先通禀才可进云深不知处,他就闯进来了!我们拦不住,他径自进到您的静室了!”

 

  蓝忘机心下顿明,对门生交代不必在意,以后此人来访不必阻拦。

 

  果不其然,待他回到静室,庭中的树上靠着个人。他走近了,那人仍毫无反应,这才发现他阖眼半靠半坐,竟是睡着的。

 

  蓝忘机皱着眉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到睡着的人身上,着才开始动作轻柔地叫醒他。

 

  魏无羡半眯起眼睛,尚带着几分惫懒的睡意,看清身边的人后安心地往他身上一栽,正正倒进怀里,还舒适地蹭了蹭。他带着刚苏醒的慵懒唤他:“蓝湛。”

 

  蓝忘机怀里陡然多了个人,他全身一僵,半晌,才将手轻轻搭在魏无羡的背上。他出声问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魏无羡连眼睛都不带睁的,他把自己埋在一片温暖里,模糊地应道:“我等你回嘛。”

 

 

 

  两人回到室内是魏无羡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件蓝忘机的外衣后的事情。这个人,自己在外面吹着冷风睡了半天浑不在意,却在发现蓝忘机把衣服脱了披给他之后急着推人进房间急得跟什么似的。

 

  他正色道:“蓝湛你哪能受冻呢!你们这种文文弱弱的书生医者就该披着鹅毛大氅待在炉火烧着暖暖和和的房间里写写字。”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瞥他一眼,无声地质疑那个“文文弱弱”竟然用在他的身上。

 

  初见时就打的那一架,输赢可还没分明呢。

 

  进了房间,蓝忘机这才定下心神好好端详这个好久不见的人。他眉眼长开了些,更英气了,似乎也离他将踏上的征程更近了;但眼角眉梢总脱不去那抹少年气,或许真的有这样的人,生而为少年,至死都是少年。

 

  “怎么突然来找我?”

 

  魏无羡笑道:“我不能来找你吗?”

 

  蓝忘机不语,他知道他在问什么。

 

  魏无羡却避而不答,他弯唇笑道:“蓝湛,你们姑苏是不是过冬至?带我一起呗。”

 

  这日,正是冬至。

 

  “你们这儿竟然也会有这么有烟火气的时候。”魏无羡在房顶上看着远处灯火缀满夜色,不禁感慨,然后朝被冻得通红的手上哈了口气。

 

  “为什么不会?”蓝忘机平静地反问。

 

  魏无羡笑,“因为仙气太重了,感觉热闹反而很不像样。”他对着下面的云深不知处努努嘴,道:“喏,仙府。”

 

  又看向蓝忘机,道:“喏,仙人。”

 

  蓝忘机多年来已经练就了对魏无羡的揶揄视而不见的本事,他移开视线,也同魏无羡刚才一样看向满城的灯火,心中却有处雪融了个小洼,有个声音模仿着方才魏无羡的语气道:“喏,你旁边这位,热闹。”

 

  “喏,魏婴。”

 

  幸好是晚上,幸好是冬天。没人能看见他耳朵尖泛红,看见了也可说是冻得。

 

  ——“诶,蓝湛,你怎么又开花了?”

 

  ——“……冬至,习俗。”

 

 

 

 

  “你们这儿有没有许愿树?”魏无羡突然问道。

 

  他又接着道:“就是有很多痴男怨女喜欢往上系红布条的那种。”

 

  蓝忘机默然,半晌,道:“有。”

 

  两人在树下相对无言。

 

  “你们这痴男怨女还挺多哈?”魏无羡瞅瞅眼前已经被包得看不见什么枝干的大树。

 

  蓝忘机沉默片刻,说:“也不全是求姻缘的。冬至举家前来求平安的也很多。”

 

  魏无羡跃跃欲试,“蓝湛,我们也系两个?”

 

  蓝忘机犹豫片刻,终于第二次问道:“魏婴,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过来?”

 

  这是魏无羡这天第一次沉默。

 

  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前两天江叔叔把新衣服给我和江澄了。”他又笑起来,“对,江澄那小子还挺臭美,穿上之后在对着镜子摆弄了好半天,又是顺衣角又是扯头上的长须,可笑死我了。”

 

  蓝忘机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魏无羡这番话不是在嘲笑江澄。

 

  魏无羡继续道:“蓝湛,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你那么聪明,肯定想到了,估计你今天一见到我就有预感了,是不是?”

 

  “可能以后就很难见到你了。”

 

  蓝忘机知道魏无羡在说什么,正如魏无羡知道蓝忘机早有察觉。他听到魏无羡最后一句话微颤的尾音,那一瞬间他很想把这个人死命抱住,但他最后只是握紧了拳头,说:“我们去拿红布条吧。”

 

  两人各持一片红布,在旁取了毛笔往上写了四个字。

 

  谁也没有说话,彼此都没有要去看对方所书的是什么,写完后默契地各自系在了树上。

 

  “回去吧。”蓝忘机道。

 

  “好。”魏无羡笑着应声。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系满红布条的古树默然目送他们离去。

 

  疏狂些的字迹写着:“顺心如意”。

 

  端方些的字迹写着:“安康顺遂”。

 

 

 

肆 

『新雪来时 

又将陈酒埋了几壶 

等你归来后对酌』

 

  这天下开始不太平了。

 

  蓝忘机从静室走出时,多看了那棵树两眼,转身离开,似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

 

  正值战乱,有人在战场上浴血,有人在经脉间帷幄,有人在流离中辗转。万花中人,也非置身事外者。

 

  他到蓝家祠堂,端端正正地拜下,同先祖暂且作别。再抬首时,目光在母亲的牌位上多停留了一小会儿。

 

  方才他做了一个决定。

 

  “忘机,你可想清楚了?既选定了专于医术一道,以后便不能再更改了。”教养他长大的叔父目光沉肃。

 

  “是。”他记得他这样答了,半点犹豫也无。

 

  “忘机,我记得你从前并非最喜医道,为何……?”走出雅室时,蓝曦臣终于还是问了。

 

  蓝忘机犹豫片刻,答:“我想护一人无恙。”

 

  没有追问更多,蓝曦臣颔首,道:“既然已经决定,那就去做。”

 

  蓝忘机一愣,然后应道:“我知。”

 

  将要离开的时候,蓝忘机往那株树下埋了一坛酒。仍是下雪的时节,酒坛子上很快铺了一层薄雪,倒像是以雪酿酒,平添几分风雅。他把酒坛子放进那刚挖出的小坑,又将方才移开的土移回去,那一小块棕黑的土地很快也被一片雪白同化,与他来前无半分区别。

 

  那人素来喜欢喝酒,初识便是因了那两坛天子笑。

 

  上次冬至别后,他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坛天子笑回来;他是不会喝的,今日恰好埋进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共他一道取出这坛陈酒,看他酌饮笑谈。

 

  那也是只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蓝忘机收回游移的神思,定定神,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落满雪的小院。

 

 

 

 

『该庆幸至远至疏你我还未至陌路

是时光从来残酷』

 

  再次见面,是收到魏无羡的信。

 

  这人久不见面,一见面不找些事情就不痛快。——不过他从来也不讨厌这些事情就是了。

 

  “蓝湛!看我!这边!”

 

  看见了。

 

  蓝忘机默默道。

 

  魏无羡一脸笑意,看不出半点战场给他蒙上的晦暗。他像是一道刺破黑暗的永不褪色的阳光,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笑容,总是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诶,蓝湛,你很开心?”魏无羡盯着他的头顶。

 

  ……又开花了吗。

 

  “好久不见。”蓝忘机言简意赅,以故友久别重逢的欣喜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问题。

 

  魏婴捡了个小娃娃,那小娃娃怯生生的,不怎么敢看他,却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往他头上瞅。

 

  孩童心思最是澄澈,能被称为至纯至善并不奇怪。只是如今这时局,这样经历的孩子仍能抱有这样的心境,也着实难得了。

 

  ……总之,他头上的花已经被看到了,现在掩饰也来不及了。

 

  把阿苑安置下来后,两人并没有立刻分开。

 

  “……你身体损耗很大。”蓝忘机皱着眉头说道。

 

  “不妨事!”魏无羡笑着摆摆手,一副“天大地大老子什么都不怕”的模样。

 

  蓝忘机眉头皱得更深,道:“我给你开副方子调养。”

 

  “别别别!蓝湛你可行行好吧!”魏无羡当即惊恐地叫喊起来,“我最讨厌那些劳什子的苦药了!让我喝药不如要我的命!”

 

  “不喝药你迟早没命。”蓝忘机不为所动。

 

  “喝了药不也迟早没命吗!”魏无羡一句反驳脱口而出,话出口的瞬间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良久,蓝忘机的声音沉沉地响起。

 

  “我会救你。”

 

  魏无羡心中苦笑道,蓝忘机哪里救得了他呢,他自己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但他只是道:“好。”

 

  然后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年的冬那年的雪,他们共赏的万家灯火缀满夜空,系着红丝绦的老树下白衣翻飞。

 

  蓝湛头上冒了朵花,还偏要解释说是冬至的习俗。

 

  谁信啊,小古板。

 

 

 

陆 

『前方太辽阔若问此程应去向何处 

把来路当做归途』

 

  他这段时间是一直待在万花谷的。把蓝愿带回来安置好、与叔父及兄长安排最近的行程、看顾一下弟子们的现状,诸多事宜将他留在蓝家。

 

  入夜,他仍是回到他的静室。夜空没有半点星子,只是漆黑无光的一片。

 

  他平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

 

  下雪了。

 

  他突然瞥见窗外一点光亮。

 

  索性便起身来,蓝忘机披上氅衣,步至院中。

 

  雪渐渐下大了,由一开始的雪点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地上积起一层薄雪。

 

  他突然看见有人在往这边走。

 

  来人一袭戎装,远远地便能看见笑意明亮。

 

  蓝忘机一时以为自己是花了眼。

 

  他踏雪而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明明是漆黑的天,他眼中却是亮的,像映着雪色,也像盛着星光。

 

  他唤道:

 

  “蓝湛!”

 

  他在匆忙的行军路途中好不容易磨来了这个机会。

 

  只是想着——

 

  “此去山长水远……”

 

  “我想见你一面。”

 

 

 

柒 

『只如今茫茫大雪之中等着谁回顾 

明知无人回顾』

 

  蓝忘机很少做梦,因而做过的每个梦都记得分明。

 

  有一个梦里,他和披着戎装的魏无羡并肩漫步在纷天飞雪里,他们同往常一样地交谈着,当然,那个带笑的人说得多,他听得多。雪落下来,给两人镀上了一层绒毛,蓝忘机边听着魏无羡眉飞色舞地说着前几日遇见的一件事,目光却定在他沾雪的鬓角。

 

  蓝忘机一边颔首回应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到,就这样和魏婴一直走下去,好像很不错。

 

  岂止是很不错。

 

  走着走着,魏无羡的步子却快了起来,很快就到了他的前面。他想加快步伐赶上去,却总是赶不上;他有点慌神了,想伸手去抓住魏婴,却怎么都摆不动手臂;他想喊住他,却绝望地发现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好久就要这样离开他了。

 

  魏婴。

 

  他在心中喊着。唇瓣摩擦,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魏婴。

 

  魏婴。

 

  魏婴魏婴魏婴魏婴魏婴魏婴。

 

  魏婴!

 

  喉咙撕裂般的疼痛,但他终于喊出声来,声音已是沙哑粗粝得不像话。

 

  前面那人闻声回过头来,与平常无二的笑眼弯弯。他道:

 

  “蓝湛?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他望着白成一片的天与地,不远处似乎有个身影,着戎装,束马尾,脸上戴笑,走着走着便从不远处到了远处。

 

  他轻声唤道:“魏婴。”

 

  声音轻若翩羽,落下才知重若千钧。

 

  他同从前一样地看了、一样地唤了。

 

  只是这次,不会再有人回过头来,笑眼弯弯。

 

  前路山长水远,他未曾想过,那竟是最后一面。

 

 

 

终 

    “——含光君是在等什么人吗?”

 

 

 

  下雪的时候蓝忘机总是会走出静室,站在那棵树旁看雪。

 

  他没有撑伞,于是细细点点的雪便落到他的头上,飘到他的眉间,凝在他的眸中。年复一年,凝成他眉间心上再难消融的冰雪。

 

  新入门的蓝家子弟冬天常好奇又拘谨地问:“含光君冬天总守在那树旁,是在等什么人吗?”

 

  蓝思追看着蓝忘机孤绝的背影,摇头,轻声道:“不是。”

 

  他用更轻的声音继续道:“含光君谁也没等。”

 

  蓝忘机看着纷扬的雪,好像有身影在天地交际处浮现。

 

  少年在月色下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唤道:“蓝湛。”

  

  少年被叫醒,带着几分睡意朦胧,看清是他后安心倒在他身上蹭了蹭,还带着几分慵懒地唤道:“蓝湛。”

 

  少年一身落满了雪的戎装,在细雪里朝他走来,眼里盛着一池星光,唤道:“蓝湛!”

 

  “蓝湛!”

 

  似乎有人在喊他,但他顺着声音去瞧去看,却只看见一片雪花。

 

  他看着茫茫天际白成一片,伸手接一片雪。

  

  他谁也没等。

 

  谁也不会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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